南方周末:在你自己的成长里,在15岁之前其实没有一个少儿科幻阅读的经历,除了《地心游记》这种之外,其实没有科幻的陪伴?
刘慈欣:没有,我童年只读过那么一本(科幻)书,后来改革开放以后才陆陆续续读到别的。
南方周末:那个幻想的年纪已经过去了?
刘慈欣:没有过去,那会儿还算是一个少年时代。我上初中的时候已经能看到很多科幻了。
南方周末:所以它还是能参与到你的童年里面?
刘慈欣:对,特别是对科幻高潮的时代,其实是比一般的幻想要来得晚的,像15岁左右正是一个人对于科幻的想象最活跃的时代,因为在那之前,他的那些想象力可能不是基于科学的,那个时候知道的科学不太多,科学也没有激发他的想象力,所以他要等到一定的岁数之后,对科学技术大致的东西有一定了解的话,才能达到科学幻想最旺盛的一个时期。
南方周末:所以今天我最开始的想象和好奇是,因为今天的孩子他的阅读面也好,他接受的东西从创作这一端也可以重新定义所谓的少儿科幻,还是说原来的定义,符合他们认知的那个一整套仍然是有效的,有没有必要去更新少儿科幻的内涵?
刘慈欣:首先他以前的那些肯定有效,因为你说的这个阅读面广,还有见识广,也有一个年龄范围问题,少儿科幻从最小的少儿,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初中的,即便是初中需要重新定位,一年级的孩子还是得按照以前的这种定位,对吧?另外,确实你说的也对。现在不光是少儿科幻,所有的少儿文学与以前相比都有了一定的变化,这个变化在哪呢?以前的少儿文学也不是绝对的,但大部分会避免一些负面的、黑暗的东西,但是现在的少儿文学会直面这些东西。比如说很多的童话是很黑暗的,甚至黑暗到有点变态。
科幻小说也是这样,这种描写范围的扩大,它的功能就是让孩子们能够真正认识到真实的世界,不只是有美好的东西,还有很多黑暗的东西,你要为迎接这些东西做好准备,这也是有它的意义的。科幻小说也一样,它会让孩子们明白科学首先是很伟大的,它改变了我们的生活,在塑造我们的未来,但是它也并不是全部的作用都是正能量的,科学也有它的黑暗之处,也可能产生负作用。而未来有可能在我们的努力之下是光明的,也有可能在人们错误的选择下是黑暗的,这些都是需要让小读者知道的,但是在以前的少儿文学中就很少见。
南方周末:我觉得天真这个概念,其实是挺有意思的,它的对立面可能站着实用主义,我看到你有一次说到,你自己其实是挺想去向大众讲解航天的意义,而且这个意义是超越实用主义的,更多讲到该怎样从哲学上去认知它。我其实挺想听你展开讲这个,怎么从哲学上去认知航天,如果不是直接对接一些应用的技术,它能给人们带来什么新的文明和新的文化?
刘慈欣:这个一两句话说不清楚,打个比方:地球生命进化了30多亿年,最关键的一步是从海洋走到陆地上,那么当年从海洋上到陆地的鱼是不是有什么实用的原因?也可能有,但是也可能除了实用原因以外,还有很多的本能,生命扩张的本能,开拓新世界的本能。我想航天也一样,有很多在人类的本能中潜伏着的本能。其实航天的理由,现在你要是仔细理性地分析,更多的是出于人类那种深层的生命的本能。
因为现在航天那些实用的理由,很多仔细想想是站不住脚的。有一些应用是很站得住脚,比如说通信卫星、气象卫星这些。但有些未来的应用,比如说航天去开矿,取得小行星带的资源,这个你仔细想想,短期内在经济上是不成立的,它的成本有多高。
南方周末:还有一个你提到过的挺有意思的观念,你觉得科幻文学的本质是幼稚,它来自于早些年人类对未知的好奇,以及探索的欲望?
刘慈欣:后面这句话是对的,这些东西本质应该不是幼稚的,幼稚和这些好奇并不是总连在一起,不是说人们成熟以后就不好奇了。
南方周末:像你昨天在发言的时候也说到,科幻文学跟少儿有天然地有一种亲近性,但是可能写少儿科幻仍然有它的一个特定的创作规律,这个门槛在哪?它虽然跟少儿是亲近的,但是它仍然是有的?
刘慈欣:还是刚才说的,你得理解那个孩子的精神世界。你得掌握适合他们的表达方式,包括语言、各种故事的构造,这些很不容易。一句话你得了解孩子的世界,像我们大部分的成人作者,我们接触不到多少孩子,所以说不太了解孩子,这样你怎么能写出他们喜欢看的作品?你要注意,不光是科幻,儿童文学有一个重要的特点,就是它是一个文学的保险箱。
为什么这么说?比如说成人文学,我写出一篇后现代的小说,你看不懂,你没文化,你没品位,但是少儿文学你能这么说?你能说,少儿说我看不懂,我不喜欢你的东西是没品位,没文化?他本来就没文化。所以说少儿文学是个硬指标,你不管写出来后专家学者吹到什么程度,你把他捧到天上,少儿如果不喜欢,你这个东西也没有多大意思。所以少儿文学的意义就在这。文学你装,你可能装得很高,少儿文学你装不了。
南方周末:洗尽铅华的。
刘慈欣:少儿文学是不能装的,在小读者面前你装没有意义,科幻也是,不管在评论家嘴里你写出多么伟大的作品,如果少儿不认同也没用,这确实是一个硬指标。
因为文学发展到现在,已经没法预料到发展到什么方向了,你也看到了,真正评价很高的作品,咱们能看懂的没多少,但是少儿文学不会发生这种事情,它永远会让人看懂的,而且永远都有好故事。
南方周末:还有一个概念是说,科幻也面临一个新的课题,就是新媒体化,它怎么能够把握住更年轻的这一批读者?我记得在您之前很多访谈里面,您的女儿似乎不太读科幻的,她的阅读或者观看的东西是比较新媒体化的?
刘慈欣:对,都是这个样子。这个对我来说并不悲观,我认为反而科幻更适合用新媒体来表现,文字对科幻的表现其实很有限。把科幻从文字转移到新媒体,我认为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,这个也更适合像你说的青少年读者去接受,他们毕竟是在新媒体下长大的一代。
南方周末:而且你提到过一个概念,说科幻已经成为一种思维方式,可能未来科幻发挥影响力不一定是在科幻文学的领域?
刘慈欣:对,科幻现在已经是一种文化,一种文化现象,它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,比如说渗透到商业、经济、社会文化,到处你都可以看到科幻的符号,这也是科幻文化的一种反映。所以科幻本身的范围远远不是科幻文学所能涵盖的,它已经是一种文化了。
南方周末:刚才讲到这种重叠,你有没有更多的观察,比如科幻在其它的地方已经在发挥它的影响,它已经找到了新的宿主?
刘慈欣:这个肯定是有,但是这个很难一两句话说清楚,因为现在,在我们生活中到处都可以看到科幻的符号,特别是商业符号,很多都能看得到。我们的思维方式也在受到科幻深深的影响,这个可能觉察不到,也很难具体地说。但是这种影响肯定是存在的,包括科幻的未来观、科幻的宇宙观等等,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。这种影响其实不一定是科幻小说带来的,可能是新媒体、电影、影视这些带来的。
南方周末:比如说今年春节档那部《你好,李焕英》里面其实有一个穿越的(情节)。
刘慈欣:《你好,李焕英》放到20年前肯定被当成一部科幻电影,现在谁也没提它是科幻,这就是我刚才给你说的一个例子,科幻的思维方式已经潜移默化地进入到我们的社会生活里面了。
南方周末:少儿科幻今天是不是迎来了一个新的大的市场?
刘慈欣:少儿科幻确实是有着巨大的市场潜力,甚至在以后,很可能它是科幻唯一的一个市场。成人现在文字阅读量越来越少了,而少儿肯定是要看书的。这个市场是十分庞大的,我个人认为。这个市场其实仔细分,市场面对的,可能直接购买的并不是少儿本身,还可能是他的老师、父亲,是成人在买这些东西。所以这个市场确实有待于我们去开发,有待于涌现更多优秀的少儿科幻作家。
南方周末:这几年的科幻作品给你印象比较深的,有没有什么新的变化或者特点?
刘慈欣:这个我刚才说过,变化的特点就是,首先它的描写范围更广阔了。
南方周末:超出太阳系?
刘慈欣:不是。它容纳了以前少儿文学、少儿科幻所无法容纳的东西。第二,它的科普色彩降低了,不像50年代的少儿科幻,有着强烈的科普理念,现在有些有,有些没有科普理念了。
南方周末:但是我看一位科幻作家在划分的时候,他觉得最低龄的孩子还是需要比较科普地讲故事,因为他的认知可能接受不了太童话式的东西,就是童话加科幻的东西?
刘慈欣:这个也不一定,低龄的孩子给他科普,也受到他知识结构的限制,你不顾年龄地科普,他也看不懂。但这里面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,这是人们很少提到的。人们一般认为现代科学,比如现代物理学,是反常识的,比如量子力学、相对论都是违反我们的常识,特别是量子力学,但是在孩子那可能让你很意外,因为他的思维方式并没有受到他的生活经验的桎梏,他反而更容易接受那些完全违反常识的,在我们看来匪夷所思的科学内容。这个现象现在人们很少考虑到,去创作少儿文学,比如说像量子力学的那些哲学思想。
南方周末:我想到日本有一个教育的方式,会让大学教授去跟幼儿园的孩子去互动,在上小学的反而会让讲师去,再到了中学生反而让一些博士去。
刘慈欣:其实你说到现代哲学,哲学在古代曾经很辉煌,现代的哲学已经衰落了、琐碎了。现代的哲学家,任何时代真正的哲学家是谁?就是孩子。孩子他提的很多问题,谁在每天进行哲学思考?就是孩子,这个一点都不错。
小孩每天都在做哲学思考,他问的问题你看上去很稚嫩,其实都是哲学的终极问题:我从哪儿来?这个世界从哪儿来?他们是真正的哲学家,倒是长大以后我们不再做哲学思考了,这都是科幻的真身本原。孩子刚来到世界不久,他有这个哲学探索的冲动,而我们现在没有这种冲动。你看看孩子问的那些问题都是哲学的终极问题,对吧?
南方周末:大哉问。
刘慈欣:对,那都是很大的问题。所以少儿科幻最终的那个精神内核就在这一点,我们真正面对一帮子符合这个科幻精神内核的读者,反而成人读者未必符合这个内核。
来源 | 《南方周末》记者刘悠翔